薩爾滸[6]

明軍戰敗的原因:戰術性的解釋

在翻閱了薩爾滸之戰中的戰鬥細節描述後(主要是滿州方面較可靠的資料)最令人感到訝異的,莫過於一支佔據山頭等制高點、大量設置障礙物甚至挖掘壕溝,並利用這些掩蔽施放火器的一支看似「現代」或者「先進」的部隊,和另一支穿著盔甲、揮舞長槍大刀弓箭正面攻堅的「中古」時代的軍隊,兩者的作戰結果卻是後者大獲全勝,甚至宣稱其陣亡人數不過兩百餘人[1]。由於「火繩槍能夠擊穿盔甲」是一種「常識」,似乎這種「常識」不但不足以解釋女真人的勝利,甚至要反過來懷疑其記述的真實性。

在實際考察了(主要是)明軍的兵器後,就能解除這種純粹概念推衍所帶來的困惑;王鳴鶴在他的《火攻問答》[2]一文中概括的描述了明軍裝備火器的概況:

「鳥嘴宜南而不宜北,三眼銃宜北而不宜南。何也?北方地寒風冷,鳥嘴必用手擊,常易為勞。一開火門,其風甚猛,藥信已先吹去;用輾信則火門易壞。一放之後,虜騎如風而至,又不便執此為拒敵之具。近有制竹鳥嘴銃及自閉火門鳥銃,亦一時之奇,然終是費事。惟三眼銃一桿三銃,每銃可著鉛子二、三個,伺敵三、四十步內,對真方放;一砲三放,其聲不絕,未有不中者。虜馬闖至則擲此銃以代悶棍,虜縱有鐵盔、鐵甲,雖利刃所不能入者,惟此銃能擊之。故在北方鳥銃不如三眼銃也。

南方倭苗多係步戰,其來之勢不如虜馬之急、虜勢之衝;風氣柔和,不在山谷,則在蹊田之內。鳥銃照定施放,中敵極準;按定班次一上一下,雖三放銃熱不可再放,若每人以布數尺用水打濕,三放之後以布濕銃,可以常放不歇。有狼筅挨牌之類在前,縱衝來此足拒之。若三眼銃,其桿甚短,其去不遠,對真不如鳥銃之準;執之以禦倭刀,利鈍相懸,人易生畏。故在南方,三眼銃不如鳥銃之利也。」

對明人來說理論上北方明軍的理想單兵火器為三眼銃,而在理想是否落實則可從史料中得到印證。《開原圖說》的作者馮瑗在薩爾滸之戰當時出任開原地方的道員,他在此書中提到了他「整飭營伍」後開原明軍的編制:全營1,600人,又可分為正兵營(400人,全部裝備火器)和奇兵營(1,200人,其中200人為火器手);在正兵營的400人當中,除了80人操作40門小口徑的「滅虜砲」之外,其餘320人所執皆為三眼銃。[3]薩爾滸之戰後繼熊廷弼、袁應泰出任經略的孫承宗重新經營起明朝在遼東的國防骨幹(《明史》謂「承宗在關四年,前後修復大城九、堡四十五,練兵十一萬,立車營十二、水營五、火營二、前鋒後勁營八,造甲冑、器械、弓矢、砲石、渠答、鹵楯之具合數百萬,拓地四百里,開屯五千頃,歲入十五萬」[4]),在他的《車營叩答合編》中所記載的營制也表明明軍的主要單兵火器為三眼銃:車營5,988人,其中裝備三眼銃的有1,728人(弓箭1,273人、鳥銃256人、佛狼機1,536人);前鋒後勁營約3,000人,使用三眼銃的有880人(弓箭1,856人)[5]。

那麼所謂的三眼銃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兵器呢?《武備要略》寫道:

「三眼銃管約長一尺,銃口如鳥銃大,可容鉛彈三錢。鐵要煉熟,兩筒相包務使合縫密實,眼內大小得宜;亦以鋼鑽稍車之,使眼內光直,出彈方準。三管攢而為一,用箍三道或只用口箍一道。眼要挨底鑽使不後坐。銃後共打一庫箍裝目柄,柄後用一鐵鑽或以鐵箍。」[6]

這段資料當中最重要的是「管約長一尺」這句;由於「透重鎧之利在腹長」[7],槍管僅長一尺(約30公分)的三眼銃在擊穿鎧甲的能力上就遠遜於管長三尺(約90公分)以上的鳥銃。從上引資料可知,相較於能在百步(約181公尺)之外施放的鳥銃[8],三眼銃施放的有效射程僅有三、四十步(約54-72公尺)。當然,重點是只要槍管的長度能增加,威力就能加倍;因此在薩爾滸之戰前夕明軍的三眼銃射程可能已可達八十步(約144公尺)[9]。儘管如此,這種武器本身的構造設計就注定它必須在犧牲穿透力或者增加重量之間選擇其一,以達成增加射速的設計目的。

然而很不巧,要對付明軍此次面對的敵人最急需的便是能擊穿重甲的兵器。從前面的敘述可以知道在整個戰役期間,金兵的典型應戰方式是著重甲者持長槍大刀在前,穿輕甲者在後射箭。據說女真人將鐵匠集中在其都城的北門,鐵工的居所延袤數里,專門製造鎧甲:盔甲、面具、臂手、馬甲全為精鐵打造[10];完成的鎧甲拿箭來試射,不凹陷、沒刮痕則賞鐵匠,否則殺無赦。[11]徐光啟說朝鮮人與女真人對壘,儘管「非無銃箭」,仍然「被奴步兵驟進,將拒馬木登時撤去」,原因便在於「甲堅固也」[12]。可以就此推想伴隨著著槍林彈雨下的金屬撞擊聲穩定推進、不損分毫的女真鐵人如何引起了明軍的恐慌,衝到近前怒翻這群膽小鬼躲躲藏藏倚在身前放槍的屏障。


乾隆時所繪《乾隆大閱圖》《閱陣》圖局部,鑲黃旗滿州護軍營;護軍營士兵所著為明甲,甲片縫綴在甲衣外,白甲如雪。護軍營為護衛一旗主將而設;八旗另有左右兩翼前鋒營,所屬兵丁與護軍營相同皆為葛布什賢超哈(超哈即滿語「士兵」),皆著明甲,為八旗中精壯所在。其餘為阿禮哈超哈,漢名驍騎,著暗甲,甲片在甲衣內。總之人家就是有甲。圖片來源

明軍的束伍方式,如前所述,主要是在障礙物屏障之下發揮輪流射擊的火力優勢;因此一但敵人逼近展開肉搏,這種隊形就變得毫無用處。而在肉搏戰中相較於金兵長槍大刀(明末所謂的大刀指的是掩月刀之類的長柄刀),提著銃棍短刀又無披甲的明軍(北方明軍步兵通常是不披甲的;披甲的以騎兵為主)其下場可想而知。

然而這也暗示了另一件事,即除了在遠距離擊滅敵人外,明軍另一個勝利的契機就是其近接作戰能力的提升;而實際上明軍並不缺乏這種能力──劉綎所部有許多浙兵,可以猜想其中有不少在陣上布置的是戚繼光的鴛鴦陣。鴛鴦陣的特色在於它完全是一種以小部隊近接作戰為目的而設計的類型,因此即使在僅有12人、6人、甚至4人的狀況下,士兵都能選擇相應的作戰陣型發揮團隊戰力。較多士兵組成的陣型在殺傷其中一部分後可能就無法正常發揮其陣型所賦予的功能和戰力,只能依靠士兵死戰,不然就是陣型崩潰;而鴛鴦陣正好保障了士兵在戰友銳減的情況下仍然能發揮其陣型的有效作戰能力。「擊潰」這種陣型意味著對一個個拔掉這些堅強的多人戰鬥小組,因此實際上幾乎不可能達成擊「潰」的目的──至少就陣型而非士兵的心理而言。在阿布達哩崗上的明軍就演出了這樣一場戲碼,皇太極麾下的女真勇士仗著鐵甲長矛亂殺將來,但他們沒有協調的個人勇武始終敲不掉密切協同的明軍12人小隊;明軍的崩潰在於代善乘明軍被纏住時所發動的夾擊,而其崩潰的原因恐怕主要還基於心理因素。

可能也以肉搏為強項的另一支明軍就是劉綎苦等不到的川兵。此待下回分解。

[1]《滿州實錄》,249-2。
[2]《兵鏡》,33-488。
[3]《開原圖說》,5-483-942。
[4]《明史》孫承宗傳,6472、6473。
[5]《車營叩答合編》,pp.6-18。
[6]《武備要略》,28-33-34。
[7]《練兵雜紀》,728-860。
[8]《練兵實紀》,728-749。
[9]《開原圖說》,5-522。
[10]《徐光起集》,p.108。
[11]《武備要略》,28-449。
[12]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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