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樂生.再見樂生

請原諒我先講一個似乎有點長的小故事。

我從小住在眷村,和阿公阿嬤一起,一直住到差不多高中快畢業的時候。大概中學時就屢屢有眷村要改建的消息了,不過因為屢屢有之,這消息就和「狼來了」一樣降格成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消失的謠言。確實它消失了,不過那是因為像那個寓言當中的情節一樣,狼真的來了。因為把它當作謠言的關係,住眷村的阿公阿嬤把房子住到不能再住,索性仿效隔壁鄰居自掏腰包改建;因為謠言也有成真的一天的關係,那棟改建好的新房子住不到五年,在我念大學時拆得一點痕跡也沒有了。半生的積蓄竟止有半個十年不到的效益。

不過這只是我要說的故事的小小插曲;我想阿公阿嬤對這件事看得不是很重,畢竟下定決心,改建原有日據時期保留下來的建築物的也是他們,自己下的決心不容許自己去緬懷和懊悔的。我知道阿公還常回去,雖然現在那一帶只見得到圍籬裡的工地工寮。總之在拋棄過去這點上,他們沒有因為外力的介入而顯得窘迫。

我最近才發現住在同一個眷村的另一個阿婆,在離那不遠的地方賣她那以前到現在口碑保證的炸醬麵;當然,以前是在眷村裡賣,不過阿婆並沒有搬離自己的家。原來她也是沒搬走的少數釘子戶之一。確實我從她爽朗的高分貝中體會到一股生命力,在她向一行顧客吹噓她那賣麵用了幾十年的鍋子時,在她神氣的表示最近要為了她的家上法庭打官司時。我想她自己其實也很明白是什麼讓她仍然「快活」,正因為那些鄰居,那些眷戶,那些老人家,男男女女,搬進新建的、樓高十幾二十層的國宅中,憂鬱的憂鬱,死的死,跳樓的跳樓,不上幾年如落葉般掃數殆盡。

阿公偶而會趁買個菜的機會央我繞道去拜訪另一個住那附近的老朋友;那也是個老榮民,偌大的院子房子卻只他一個人獨居,好像那過於空洞的房間只是用來放他那五顏六色一袋袋堆疊起來的藥包和處方籤一樣。儘管我阿公嚴重耳背,每次他還是興高采烈的歡迎訪客──否則他只能日復一日的在他的院子裡種菜。他是這樣說的:種了又拔起來,種了又拔起來。那不是為了市場上掙幾個子兒或省幾銀買菜錢的;那活動是他的寄託,是他生存的證明。

我猜那層層疊疊矗立的國宅裡也有這樣的老人家,或許也有因為住了高樓沒了菜圃真正的槁木死灰的。相較之下,不難理解一個人在保護自己經營了數十年的家園時,是怎麼樣的發光發熱。

其實我對自己的老家算不上有半分惜舊之情;「家」是一種氛圍,這種氛圍既可以轉變,也可以營造,但對我這毛頭小子來說(好吧我曉得我不小了,讓我再年輕一會兒吧),至今為止的「家」都不是在我手上完成的。但對於那些親手打造、親自勞動、裝潢、整理、照顧、打掃,的「一家之主」來說,家就是他的作品,就是他人格的反映,和鏡子裡的他一般不容二致。這樣的「家」毀了,那主人生命的一部分其實也死了。

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造成的異化,因為工人做出來的東西從此與他無關。其實家也是。或許很多人認為政府另外的住處也蓋了,要不補償金也發了,甚至條件看起來優渥的很,怎麼老是有人不識好歹偏要作對呢?這是市場經濟的邏輯、是以價格為價值的邏輯;這樣的價值只有適用於交換的一種面目,一種兌換的公因數,而這種面目不屬於任何人(終極來說貨幣都是要流通的,沒有人能永遠宣稱自己擁有哪筆錢)。但有很多價值是抗拒流通的;這些價值只屬於那些價值的創造者、因而真正擁有它的人。

樂生院有很多好聽的頭銜,有很多專家學者一致同意的、它該有的價值,文明的、人道的,經過專業鑑定掛保證的。但歸根究底,我覺得,其實那裡就是一群與一般沒有什麼大不同的人,在時代的隔離之外,慢慢地、艱辛地,但又確實地,重新織起人際關係的網絡、日常生活的部分自足、以及生命當中的點點滴滴,賦予他們的意義;這些意義其實並不需要額外的化妝加持,只要是曾經付出汗水的、淚水的,居民,每一樣他們的勞動成果加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故事。這些故事或許和一般的正常人的版本沒有太大的差別,差只差在,在那付出的人必須用上普通人想不到的艱辛。那才是對照之下無可兌換的。

與它終究要被拆毀的情勢對照之下。

有一種觀點是不必太高級的知識份子都曉得的:國家為了自己的需要,撿選、編纂出自己的歷史,好似它的存在早在時間的長河中若隱若現且源遠流長。這樣的觀點無論是用來建構還是解構一個國家的實存都是強而有力的工具。但歷史不是只有這樣的功能;歷史讓勉強脫離洪荒的人們把握住一點點細微的機會,讓他們將值得留下來的事情紀錄下來,躺在檔案櫃裡,以待來者。換另一個角度想,至今留存的人類遺物,哪個又不是幸運的人們部分的存活至今。不過有些諷刺的是,今天的人儘管在物質上太不容易被抹滅了,對於親手抹滅其他人痕跡的強大能力卻是毫無自覺。喔抱歉,在這裡的例子,只有台灣人是這樣搞。

台灣作為一個國家實在太年輕了、太不成熟了;這種不成熟並不是因為壽命的短夭,台灣有著許多「國家」沒有的長期的文明紀錄。台灣的幼稚,在於文明的不能累積與不知累積。有人說這是歷史的「失憶」症。或許吧。不過我看到的更多是「自我抹消」的症頭:這些記憶竟有好大一部分原來是患者自己不要的。到底什麼東西值得病灶忘記自己去換得?因為樂生院下面那高級的礫石層建築配料?

不愧是移民社會的後裔;這裡頭背後的邏輯整個就是殖民的、掠奪的,只願留下最後耗竭的廢墟。我總覺得這樣素質的人民沒有資格擁有這片土地。

最後再讓我講個或許比較大的故事。19世紀後半葉是美國大舉開發西部的拓荒時代;這裡的拓荒當然是殖民者的觀點,當地早在那生活了數千年的印地安人則在半哄半騙半強迫之下一一被驅離,一個接一個進了「保留地」。當然不是所有印地安人都甘心任人割宰。1877年,俄勒岡東北部的一支納茲.帕西(Nez Perce)印地安人部落在政府的武力威脅下即將遷入其新的特居地。然而不甘不願啟程的他們沿途與一些殖民者發生衝突,立刻引來了軍隊的報復;他們於是一路轉戰,經過愛達荷中部、蒙大拿西部、黃石公園、再轉至蒙大拿州的中部和北部,處處迎頭給予政府軍痛擊,使得這支部落的首領約瑟夫贏得了「紅色的拿破崙」的稱號。然而他們進入加拿大的計畫最後還是落了空,在邊界地帶被包圍、投降、繳械。這支印地安部落先是被留放至奧克拉荷馬州,不過終於在他們原來的首領的東奔西走四處遊說下遷回了老家;但,約瑟夫和其隨從則是例外,一輩子只能待在華盛頓的拘留地。

歷史是超然的公平的,它不祝福勝利者,也不同情失敗者;但人們看待歷史時則是正義的公平的,總是很明白故事當中富有意義的部分在哪裡,在誰的身上。樂生院在這個時空或許永遠地再見了,但我想,十世百代之下,這樣的故事,再見樂生的機會,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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