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衰落的年代

佛洛伊德說文明的代價是壓抑。1960年代火紅的3M(另兩人是馬克思和毛澤東)之一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將馬克思重新捧起來的方法,就是引入馬氏譴責資本主義將人異化的學說,從而思考一個比較不壓抑的新文明。馬克思所謂的異化在描述這樣的過程:當工人們隨著生產流程被組織起來時,他們本身也成為流水線上工具的一部分。實際上,往往也只要求使用他們身體的一部分作機械性的勞動(汽車大亨亨利.福特的功績之一,便是大規模的僱傭殘障人士──反正某些工作用上一手一腳半個身子也就夠了)。生產出來的產品則冠上工廠地址與企業名稱,經過不知其名的銷售通路由不具名的消費者買下。工人的自主性被剝奪了:他經手的產品並不需要特別的花費心力,而且通常不在他手上完成,成品也不會留下他個人的印記,等到他想送給朋友同樣的禮品時,還是自己掏了薪水去買,然後說明哪個部分可能是自己做的…個人藉著改造或創造表現自己的權利被剝奪了;現在他只是在無關的場所做著與自身無關的勞動,唯一的犒慰是熟手之後自己的腦袋可以到別處神遊,做做白日夢。


馬爾庫塞像。圖片來源

然而1960年代也是人類生活史上的另一個轉捩點;二戰後的歐洲經濟再度擴張,零失業率雖然還未達到,就業之充分讓人感到就算達到了也不怎麼離譜,連被關入「鐵幕」的東歐共產國家也表現亮眼,害得赫魯雪夫自信過頭的宣稱將埋葬資本主義。物質生活的普遍上升造成了另外三個現象,一是高等教育的受眾急速膨脹了起來,二是大眾傳播產業的勃興,三是工業在產業構成中的比例開始讓渡與所謂的第三類產業。此三者是相輔相成的:媒體的大眾化,尤其如唱片業,以及求學生涯的延長,是建立在既有的消費能力上;而這些消費需求刺激了服務業的增長。對當今世代的我們來說,企業製造需求來營利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另一方面,許多國家工人階級所支持的政黨則面臨分裂甚至瓦解;不但一些工人有錢了,而且工人在全國的就業人口裡頭也不再有選票上的優勢。抵抗資本主義的努力變得越發不可能;連這抵抗本身的必要性也打了問號。或許人們還是被「異化」著;不過既然如此異化帶來生活水準的大幅提升,使得許多平民老百姓過得比僅僅百年前的權貴人士還舒適,革命怎麼會有市場呢。

或許應該肯定這種物質生活的全面提升(雖然有些死硬的極少數派可能會堅持上帝的僕人只需要麵包和水之類的)。不過,人的異化並沒有停止;雖然這過程大大的從工業中撤退了,但以另一種方式滲透到所有可以進入市場的消費者。人們不再只是感到工作與自身無關了;人們的休閒與隱私漸漸的也與自身無關──如今,需求的製造無孔不入的攫掇著既有已知的未滿足、挖掘著甚至製造著各種可能的慾望。人們享樂的可能性在資本主義的系統運作下大幅邁出了人們想像的可能之外;個人不再需要白日夢了,不但有許多人搶著幫著做,而且有如神燈裡的精靈般時不時的實現願望。在不請自來的需求「爆炸」之下,休閒與興趣所需的培養越來越少,選項則越來越多。涵養越是稀少,滿足需求的修養門檻也江河日下;在眾多吸引人的選項中,吸引人的不再是深厚雋永,而僅僅因為那是最吸引人的。流行此一陣來,彼一陣去,除了一波又一波的刺激之外,好似什麼也沒有留下;人們不是緊盯著花樣翻新的選擇,就是與自己一時的喜好一同被時尚淘選掉。

舉個例子。人們可曾記得發自內心唱出自己的歌呢?人們想到唱歌,無非是借助KTV的包廂,或者自備一套卡拉OK,唱的是流行樂手的主唱,專業人的填詞,連發聲都不在自己控制範圍內,只要調調麥克風音量便成。甚至培養情緒的動作與環境都不重要了;螢光幕裡不是現成的MTV,就是看似有組織過的「劇情」。會唱歌的意味幾幾乎乎單單只剩下了一副好嗓子值得稱讚;有力的丹田不重要了。再沒有視譜的必要了。詞也不勞煩填。情緒可以速成。甚至連聽眾也隨著時間逝去;對於新流行的一代而言,那些都成了「老歌」。對個人而言,唱歌除了一時喉嚨的快慰外,其他所有的功能都從個人身上剝走了,赤條條的單薄。怎麼還能「但覺高歌有鬼神」呢。

佛洛伊德是有洞見的。文明的動力來自壓抑,偉大(sublime)來自昇華(sublimation)。當今的「文明」將人異化的方式從極大的壓抑轉向了極端的解放,文明都不文明了;20世紀較19世紀還野蠻,不是嗎?戰爭的主持可以針對手無吋鐵的平民:戰略轟炸可以放過那些實際上妨礙敵人效用更大的煉油廠或者交通設施,卻堅持對城鎮做恐怖攻擊,最後則用上了核彈。美國政府譴責恐怖份子,而恐怖份子不只針對國家機器,更針對平民百姓的那種理所當然,又是誰帶頭的呢?(恐怖份子並不一開始就針對平民的;19、20世紀之交,遇刺的多半是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奧匈帝國王儲斐迪南大公之類的權貴人物)當人們對真實世界的感受能力越來越低時,對人自身的容忍與欣賞也降低了;對於人的罪惡不能容忍,對於人的美善更談不上欣賞。當道的文化「產品」多半是輕薄短小媚俗軟骨的貨色,少有能流露出一絲人性的尊嚴的,無論是受盡苦難抑或徜徉平和。即便是這些製作起來務必令人刺激不已的影視音聲,對刺激感到疲勞、對短暫的刺激所帶來的長久的空洞與虛無感到厭煩的人們,往往在輕易的滿足之後,率性的將之丟開,再去尋覓另一些輕鬆的滿足──直到心靈被這種長久的尋覓和無邊的空洞擊垮,榨進最後一點靈性為止。

我說:去體會一下最單純的聲音吧。去體會一下好比「疏雨滴梧桐」的聲音吧。雖然這樣體驗也得等到下一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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