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論

且羅列一番人類酷虐行為的眾生相:白色恐怖期間,被國民黨特務逮住,強灌蔥麻油、牙刷強剃包皮褪開龜頭等種種酷刑逼供、羞憤自殺的異議人士;二二八事件期間,被國民黨軍隊逮住,一個個鐵絲穿了手掌綁作堆,推下基隆港的無辜老百姓;八年抗戰期間,被日本皇軍逮住,在東北七三一部隊的實驗室當中逐次將空氣抽至真空,被自己的腸胃爆體的「圓木」(被當作活體實驗「人」的代稱);民國初年,被軍閥逮住,凌遲之先剝光衣服、割去雙乳的女中國共產黨員;霧社事件裡,被日人逮住,屍體作成醫學標本的莫那魯道;明清之際,被孫可望逮住,活剝了人皮、大呼「死得快活,渾身清涼」的李如月;唐將亡之際,被李克用逮住,死於不鋒利的鋸子之下,大罵「死狗奴,解人當束之以板,汝輩安知?」的孫揆;漢興之際,被呂氏逮住,五官俱廢、四肢俱斷,號為「人彘」的戚夫人…


七三一部隊實驗室遺址。圖片來源

酷虐作為一種毀滅人的計倆,其慘無人道之處更不在草菅人命;種種恐怖行徑,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巧思」之下,之所以能逼人至瘋狂邊緣直到屈服,更要緊處在於不視其為「人」的剝離受害者尊嚴──不僅僅是可以殺,因政治、仇恨而殺,更是以一種遊戲的心態來殺,乃至於只是以遊戲的、技巧的、競技的心態來鋸、絞、煮、灌、開洞、注入、修修剪剪、切切割割──這裡頭沒有人,只有哀嚎不用多久,只剩肢體腐爛的血水屍塊。屠夫,確是屠夫,然而我們何曾感到菜市場裡的肉攤也是如此陰森恐怖?除非從那裡頭可以認出自己豢養寵壞的貓貓狗狗。

像前述李如月剝了皮像脫衣服一樣暢快的大呼、孫揆「訓斥」連鋸子怎麼用都不會的劊子手,則從反面表達了這些人在意識到自己不僅僅是物質上的消滅、同時也是被「去人化」、人格與尊嚴上的消滅時,無論如何無可奈何也要把自己「人」的特質奪回的激烈反抗;然而這種反抗有一種陷入半調子的危險,如果考慮到自殺的可能的話──死亡,無論是死於哪一種酷刑,在人格被去掉的意義上頭,卻反而有一絲任人割宰之下「反敗為勝」的契機,或曰「引頸就戮」:原本是以殘暴的手段作為恫嚇而精心編纂起來的一套儀式,卻有可能在犧牲者視死如歸、自發性的承受所有這一切之下,使得各種折磨人的、不忍卒賭的新鮮玩意成為祭典上,可堪玩味的、意義的寄託──最好的例子是,再也不被當作酷刑象徵的十字架。

象徵仍然是人為的;宋元之交、明清之際,士大夫乃至於一般市井小民,於城落、城破之日,上吊、投井、罵賊而死的,史不絕書,蓋此等儀式與其執行於敵人之手,終於不免己身死殉之志是否彰顯的問號,未免「曖昧」,不若自己乾乾淨淨的了結了,省得後人在怖慄下,沖淡了殺身成仁的意味。

酷刑之外,人們也絕不能接受許多意外死亡;車禍空難地震之屬,殺人之離奇有時固然直逼酷刑,乃至天工之巧不能奪,其令人不能接受處則與酷刑有相合者──如果說虐殺之下,人們還可以視死如歸的想望浩氣還太虛,意外事故則根本是場荒謬的鬧劇了;這樣死的技巧,卻死的毫無價值,徒然令人觳觫流涕。

死有泰山鴻毛之輕重,似乎又該當如此解。

然而無奈的是,今日的死亡不僅僅是市場上肉販的了,在各種媒介中,電影小說、新聞媒體,早已將屍首上可以玩的花樣開發殆盡,或者說,猶待人去開闢一片「人體切割藝術」的新天地了;而那些無條件接受這一切的人們呢?他們比之魯迅筆下翹首企盼,供人行刑的材料與看客,又更近一步了,成天想著要社會新聞滿足胃口大開的嗜欲,鼓譟著要「演員」們「要就來真的,不要演戲」──他們不覺得螢幕前有什麼慘絕人寰了,他們要的不是什麼嚴肅的社會議題,只要能在這裡頭大饗暴力與衝突;他們總是抱怨不能滿足脾胃的「節目」不夠「精采」,反而引起了躁鬱。

此於最近諸事件,對少數不肖媒體與不肖看客的心態有感,故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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