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錢穆觀點

在台灣唸歷史的大概很難不認識錢穆;一但認識,要忘記就更不容易了──他是李敖口中所謂比其師呂思勉還迂腐、迂腐到自成一格的,那種今日已絕跡的想做一代儒宗的傳統(中古?)士大夫(這樣形容似乎過分,所以我只是引述而已)──想忘掉他,很難。


《尚書》〈舜典〉:「 賓於四門,四門穆穆。」錢穆錢賓四先生。圖片來源

不過最近翻了一下他的全集,卻很訝異的發現他有篇文章在談《水滸》;像他這樣正經八百硬梆梆又被譏為「迂腐」的「學者」會去談小說這種「小道」,看起來似乎也是絕無僅有,也夠令人微微一驚的了──僅次於曉得他曾出過國(這是我大驚小怪了,雖然香港台灣本來就在海外,不過他老人家英國美國義大利都去得,還是出乎我意料)。

老人家還是有一套的。他談《水滸》,先從自小一段往事開始,講到私熟當中其師郭某準備好酒菜牒翻看一本書的當兒,學童圍觀,不識其為何書,但知書名大書「水滸」兩字;孩童們有的搖頭晃腦,有的如發現了新鮮好玩的物事,哄傳「水滸」,有的倒是想起他們之中也有人看過同本書了──錢先生就被拱了出來,當下能背誦其中內容,果然了得(!真的了得);不料其師沉吟一陣,說道:「汝不曾看(大字行間)小字罷?」一句話正中錢先生心裡不踏實處。據錢先生說,從那以後他才曉得注意那些註疏。(妙得很的是,氏著《國史大綱》之外再沒有人這樣寫書了)

而被他忽略的那在《水滸》中點評的,就是金聖嘆。

金聖嘆的評點固然讓人有多看懂一點書中下筆之妙處,不過此種「教訓」事過境遷,似乎除了是一種記憶外,再不能給錢穆帶來什麼;錢先生便覺得金聖嘆所謂「六大才子書」中,《史記》、《西廂》等等,金聖嘆評的也不過爾爾(魯迅則根本就認為七十回本《水滸》裡頭許多與其他版本不同處,根本是金聖嘆自己動手改了,再加以「評點」,自己叫好;好像劉顎評《老殘遊記》,期待作者趕快出下一回一樣)。金聖嘆點出了宋江其實不過是掛了一面忠義的招牌,乃至於恨不得在最後一回眾好漢聚義的當晚,在盧俊義夢裡一口氣全叫腦袋搬家;錢先生覺到宋江的確是假仁假義,但倒有另一番更全的解釋;這得從施耐庵寫作的用意說起。

說到「八十萬禁軍教頭」這樣響當當的名號,大部分人想的大概都是林沖;其實《水滸》開頭倒還有另一個「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與眾英雄不同,儘管也是小人逼得他到處投靠,卻沒把他逼上梁山去,卻是把九紋龍給引了出來;而他自己卻是這樣給人匆匆一瞥,卻是再也不曾出現在一般好漢的事業裡頭。如此「神龍見首不見尾」,錢先生就想啊,在明初,施耐庵也曾給割據東南的張士誠「禮賢下士」一番想請出來,此處的王進莫不是施耐庵自己的寫照?

錢先生這樣想有他思路的脈絡;我以前就曾耳聞,明初世大夫對於朱元璋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事業興趣缺缺一點,令錢穆感到訝異。在錢先生看來,除了宋祁之外,洪武帳下的許多文士對於參與政治實則冷感,乃至有些被逼迫的無奈;而這點也反映在《水滸》裡頭:固然有「逼上梁山」的,倒也有不少是自己就做賊的(好比說劫生辰綱的那批),更有不少是被「請」上梁山的(不是把家人先請上,就是先把其家人結果的──借敵之手)。看來元末群雄並起,合傳統士大夫口味的理想君王卻是從缺。錢先生把這點牽來與洪武君槓上孟軻(孟子曰:「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惱的朱元璋把孔廟裡陪祀的這位「亞聖」給易了位)這回事,更像是臭頭洪武骨子裡極惡非道,煞有介事。我們似乎也不需驚訝毛澤東的統治下會有《明代特務政治》這樣的影射史學出來。

思及明朝與人民共和國相似處,又讓我忍不住有些遐想,錢穆對《水滸》作如是解,莫不是因為元末群雄與國共之爭,有不少相似處,有令人安身的為難處吧!錢穆自始即與自命新潮的民初文人格格不入,待得情勢發展到只剩左右之分、蔣毛之別時,對他而言恐怕更要不堪了。毛澤東那一邊左派且勿論;至於蔣介石到了台灣,雖曾搞過「中華文化復興運動」,其實不過是與另一邊的文化大革命打對台而已。蔣本人基督教可以信,王陽明知行合一也可以主張,中山艦事件時還被鮑羅庭當作「紅色將軍」竭力抬轎,不想下半輩子卻是撤頭撤腦的要反共抗俄──究竟爭政權是真,爭道統大概有點假了。錢穆這樣左右為難,縱使有這一運動在,終究要覺得時不我予,像施耐庵一般「神龍見首不見尾」了吧。(不過,看來他沒得逞)

我猜後起若有文人,看到我這幾大段,也要禁不住猜測台灣的政局、藍綠的政治對峙有多麼令有志之士失望了;如果這種老傳統的士大夫脾氣還在後來華人的潛意識中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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