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新港文書

摘自翁佳音,《西拉雅族羅馬字的成立與衰亡》,發表於2007年28、29日,台南縣政府文化局所主辦「西拉雅平埔會親-再現西拉雅」平埔文化研習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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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行所謂「新港文書」,指的其實是源於荷治時期,由荷蘭的新教牧師傳入今天台南、高雄、屏東一帶原住民的羅馬字書寫系統,後來多半以民間所謂「番仔契」的形式保留下來,且多半與新港社有關,因而1933年由台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教授村上直次郎出版其蒐集的「番仔契」、「番仔字」文書時,便題名為《新港文書》。


「番仔契」。圖片來源

19世紀以來,基督教傳教士在亞洲積極傳教,荷蘭人在17世紀的傳教活動也引起了注意,此時歐洲所出版〈主祈禱文Pater noster〉的世界各國語版本中就包括台灣的西拉雅語和虎尾語;1840年代雲彰地區的〈虎尾族語典〉(Woordboek der Favorlansche taal)手稿發現於印尼雅加達,其後在荷蘭Utrecht學院圖書館又發現了〈台語語彙〉(Woordenlijst der Formosaansche taal,「台語」為西拉雅語)。1870年代,為傳教與調查研究來台的外國人絡繹不絕,「新港文書」因而也在蒐集之列:這些人包括美國駐台領事李先得(C. W. Le Gendre)、生物學家J. B. Steere、蘇格蘭宣教師馬雅各(J. Maxwell),以及將西拉雅語泛稱為「新港腔」的甘為霖牧師等。戰後,經王世慶、蔡承微等學者的整理,所蒐集的文書粗估約有160件以上;而近年來則有李壬癸、土田茲、澳洲的A. Adelaar等語言學家的研究,在新港語的字彙、發音和語法結構上都有突破性的進展。

荷蘭時期羅馬字的傳入,與東印度公司的傳教活動相關,傳教士藉著羅馬字拼寫原住民語言並宣講基督教教義。公司的第一位牧師G. Candidus於1627年便來到新港社學習西拉雅語、編輯字彙集以傳授給以後的牧師;隔年並開始在新港社教學。其繼任者R. Junius則於1635設立了學校。1643年,荷蘭已培養出50名原住民教師,分派到蕭壠、麻豆等地的六間學校中;其後,教堂、學校漸次增多,及於南路的放索、北路諸羅山、虎尾、半線,甚至淡水、雞籠等地。雖然1658年的學生住宿規定中有值日生糾舉「在學校內不講荷蘭語」的學生的制度,但一般說來,教會大多是以原住民語言來教育、宣道、主持禮拜。即便到了17、18世紀,荷蘭人也不是很熱心推動荷蘭語教育,與英國恰成對比;甚至在印尼獨立前荷蘭語都不是公用語。

以羅馬字記載的西拉雅語文件,流傳至今的包括以下幾類:D. Gravius所翻譯的西(拉雅)荷雙語《馬太福音》(1661)、《基督教教理問答》(1662),其書的拼寫與文法最為標準整齊,是研究西拉雅語的重要文獻;然而當時的台灣並無印刷廠,須送回荷蘭排版付印,正值鄭成功入台前夕,因而此書並未在台灣流傳。此外,R. Junius所編寫的教理問答小冊、講道文、禱告文、本地曲調的十誡歌等,據傳存於阿姆斯特丹會館中,然至今尚未尋獲西拉雅語的版本。以上所提到的皆為荷蘭傳教士的著作,然而另一部分由西拉雅人所留下的文件,則是所謂的「番仔契」、「番仔字」,其內容主要是房地契買賣或者其他金錢借貸契約,此外還包括一些反應社會生活的(新港人的)「百家姓」、物價表、日清簿等等。現存的160餘件新港文書中,年代最早的寫於康熙22年(1683),最晚的則在嘉慶3年(1818),而大部分是由新港社人士執筆,寫於乾隆(1736-1795)年間;其他番社的番仔契字則很少。這第一代台灣羅馬字系統的使用大約始於1636年,迄於1818年(嘉慶23年)左右;為何這兩百年間西拉雅語羅馬字能夠持續被運用,又為何僅限於新港社呢?畢竟房地產契等所有權或借貸的證據應為妥善保留之物,新港社所留下的比例甚多,恐非偶然,尤其是若考慮到荷蘭時代第一、二社為麻豆社、蕭壠社,新港僅是小社,且麻豆、蕭壠兩社的學生、受洗過以及能夠書寫的人數都多於新港社時。

這個問題或許要從清代台灣政治、經濟的背景中尋找答案。新港社近在台南府城之前,為提供明清政府差徭的主力,而:

「查附近縣志如諸羅山、哆囉嘓、目嘉溜灣、麻豆、蕭壠、新港六社,番漢錯居,向皆自舉通事,…應徵額餉,番自輸官,不經通事之手。」(王必昌《重修臺灣縣志》)

換言之,經手番社事務的並非漢人,因而不像其他地區的番社,西拉雅語羅馬字有其用武之地。這些能夠書寫羅馬字的人被稱作「教冊」或「甲冊」,其源頭正是荷蘭時代的學校教師(Schoolmeester);在清代,享有一定稅務減免的他們靠著識字寫字使得這一職位成了有利可圖的行業。儘管到了1740年代,官方紀錄如劉良璧的《重修福建台灣府志》謂「今則簿籍皆用漢字,登記符檄、錢穀樹木」,然而時間恰值乾隆朝末期「番屯制度」的成立,新港社屢次參與征討且受封土地,民間番仔契大量出現於此時,應非巧合。

沒有文字的語言消失的速度也快。甚至早在荷蘭人的時代,西拉雅四大社中的三個,蕭壠(Soulang)、新港(Sinkan)、麻豆(Mattau),都已經是從漢名轉譯為荷語,而非直譯自其西拉雅語原名Touamimigh(蕭壠)、Taloulou(新港)、Toukapta(麻豆)。荷蘭人引介羅馬字的時間不長,新港文書幸而得以保留,清代政策性的機運是一個偶然的要素;而一旦這個因素失去了,其文字的衰微乃至消逝,也是難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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